“听说有人要采访小弟庭长,哪怕再远我也要来。”鄢传金边擦汗边急切地说。
鄢传金是民营企业江西上饶市金日市政工程公司的董事长,公司驻地在赣东北的玉山。他告诉笔者,今天5点多他就出发,马不停蹄驱车400公里,赶到赣西北的靖安,“为的就是说说小弟庭长这个人”。
鄢传金所说的“小弟庭长”,是江西省靖安县人民法院雷公尖法庭庭长陈小弟——一位扎根山乡法庭16年的法官。
“小弟让我们心里踏实”
年关将至,雪花漫天飞舞,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闲适与宁静。然而,陈小弟怎么也轻松不起来,因为他刚刚接待了一群人,那一张张或焦急或愤怒的面孔、一句句或心酸或蛮横的控诉,始终萦绕在他的脑中,挥之不去:
“我们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的活,就指着结清了工钱回家过年呢。他没了人影,这个年怎么过啊?”
“他赊购材料一直不兑现,现在连人都找不着了,你们法院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,否则我就告到省政府去!”
这些人口中的“他”,就是蔡家增。这个人凭着挂靠江西上饶市金日市政工程公司,承接了国家重点工程——洪屏电站的多个工程项目,本想靠着“大树”大赚一笔,结果却因管理不善,欠下巨额债务。看着债主们催逼得紧,蔡家增干脆一走了之。
陈小弟意识到案件的复杂性和严重性,稍有不慎,后果不堪设想!顾不上答应帮儿子找补习班的约定,顾不上陪妻子置办年货的承诺,也顾不上为老母亲检查身体的安排,陈小弟一头扎进了案件卷宗当中。
这一查,发现蔡家增涉及的案件多达21起,蔡家增又音信全无,解决问题无从谈起。陈小弟和同事加班加点研究案情,寻找突破口,最后目光锁定在蔡家增挂靠的公司——上饶市金日市政工程公司。
当查到这家公司账上还有50万元时,陈小弟长舒一口气,当机立断冻结这50万,同时启程前往上饶提取现金。
拿到钱的第二天,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。陈小弟把钱分给各个债主后,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。妻子熊虹满心委屈,但看着丈夫形容憔悴,到嘴边的抱怨硬是咽了下去……
年后传来消息,蔡家增被刑事拘留。“反正没钱,随便你们怎么办!”看守所里的蔡家增态度强硬。陈小弟不得不多次到洪屏电站项目部,逐笔清查涉案账目,同时跑上饶找鄢传金协调。
“陈庭长,你们年前就已经划走了50万元,现在公司连运转都困难了,叫我们怎么活呀?”一见陈小弟,鄢传金“先发制人”。
另一头,原告方也按捺不住了,50多个农民工堵了洪屏电站项目部的路,材料没法运到工地。
陈小弟顾不上吃饭添衣,立即驱车,赶往60多公里外的九岭山。初春的九岭山,还未摆脱冬日的寒气,入夜天更冷。陈小弟衣衫单薄,硬是在冷风中进行了一场长达4个小时的“战役”,真诚最终换来了理解,原告们答应等待法院最终裁决。陈小弟却因受风寒住进了医院……
2013年5月,陈小弟在羁押蔡家增的看守所主持开庭,连续4天,一次性将21起案件事实予以当庭确认。鄢传金非常激愤:“我们这完全是为蔡家增‘背黑锅’,如果一判了之我就上诉,就算进入执行程序我也拿不出钱!”
作为一名有多年办案经验的法官,陈小弟明白,该系列案能否最终了结,关键在于金日公司能否诚心诚意拿出钱。
陈小弟先后8次到上饶协调,寻找双方可接受的“公约数”;电话沟通更是家常便饭,那段时间,陈小弟的手机话单长达3米!
皇天不负有心人。陈小弟的诚心感动了双方当事人,大家一致同意:金日公司一次性拿出300万元了结此系列案。
“小弟庭长理解企业经营的艰辛,不偏袒当地人,还建议我们聘请法律顾问,以免今后再吃亏。”鄢传金感动地说,“他身上有一股正气,能真正为当事人着想。这次我虽然损失了300万元,但我服!”
“要这么多钱本身就悬,是小弟庭长让我们心里踏实了。”一个原告方当事人也如是说。
“小弟就是我的本家兄弟!”
陈小弟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罗英的情景。
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,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气。法庭门口,罗英那患侏儒症的身形、写满沧桑的脸,猛地跳进陈小弟的视野,他的心不由一紧,再看到同样矮小的罗发强,陈小弟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忍。他主动走过去,弯下腰和母子俩打招呼。罗英见有人问,一把抓住陈小弟的手:“法官大人,要为我们做主啊……”话刚出口,人已泣不成声。
陈小弟第一次被人称为“大人”,心酸于人竟能如此地卑微。他制止了罗英这样称呼,将他们领到办公室,细细倾听罗英讲述。
这是一个患软骨病、侏儒症的女人,嫁给有残疾的赵传雷,生下天生软骨病的儿子;因生活艰难离婚,再婚后生下的女儿竟又是软骨病患者。现在,罗英带着一双儿女,跟年过七旬的母亲一起生活。一家4口3个残疾,全靠低保与母亲微薄的收入度日,来法院是希望能让前夫赵传雷支付每月150元的抚养费。
办公室里,静静地响着开水翻腾的汩汩声,陈小弟一动未动地听完罗英的故事,双眼蒙上一层雾气,心头腾起一股怒气:儿子如此残弱,微薄的抚养费竟分文不给!这是个男人吗!
压下怒火,陈小弟向罗英承诺:为了孩子,这件事会管到底!
送走这对母子,陈小弟决定马上去找赵传雷,却被同事拦下来,让他别碰这个“钉子”,并告诉他,这个案子已立案3年多,法庭的每个人都尝试过去执行,法院到仁首镇20多公里的路都被他们跑烂了,案子就是执行不了!
同事的好意,不仅没能阻止陈小弟,反而坚定了他见赵传雷的决心。当天下午,陈小弟就来到了赵传雷的家。
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?低矮破旧得如同废墟。陈小弟弯腰走进昏暗的房间,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,没等陈小弟表明身份,赵传雷撂下一句话“我自己都吃不饱,哪有钱养人!”就甩门而去。
屋子里,剩下赵传雷年过70的老母亲,听着老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,陈小弟像大冬天掉进冰窖里,既为赵传雷的境遇揪心,又为案子能否执行深深担忧。
他非常清楚,这个案子,强制执行无济于事,只能另辟蹊径。
此后,陈小弟几乎一有空就提点东西去看赵传雷,同他唠家常,不时讲些基本法律知识,让他懂得为人父应尽的义务。
一开始,赵传雷躲着不见,陈小弟就想方设法去找。
有一次,陈小弟到仁首镇上办案,正值“双抢”,听说赵传雷在田里割稻子,便抽空过去。找到他后,二话不说,跳下田埂,拿起镰刀就帮着割稻子。看到陈小弟在毒辣的太阳下挥汗如雨,赵传雷终于被感动,使劲打着脑袋大哭:“我是个没用的人,都被钱逼得不想活了,哪来钱去养儿子呀!我心里也不好过啊!”
坚硬的心终于被赤诚捂暖,陈小弟趁热打铁,赵传雷终于答应去看望儿子,见面后还给了儿子500元钱。
“看到父子亲情终于打动了这个强硬汉子的心,我更有了把案子办好的信心。”陈小弟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自豪。
为了两个家庭,陈小弟跑遍了镇村、社区、民政、劳动等部门,为他们解决了救助、低保最高标准等问题。为了获得低保的最高额度,陈小弟可谓是软磨硬泡、“死缠烂打”,遭了白眼、受了闲气,红过脸、酸过鼻。其实提到最高额度,每年也不过多得600元。当问及为了不多的一笔钱,受那么多委屈值不值时,陈小弟有些酸楚地说,对这两家而言,600元不是个小数目!他不仅仅是为着这几百元钱,更是为两家人送去生活的希望。
一年下来,陈小弟为两家人争取到各种援助款上万元,他自己就拿出上千元,还不包括日常提米提油去探望。赵传雷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,月工资一千多元,当年就把抚养费交给了罗英。
生活的阳光又重现在两个家庭,罗英逢人便说:“小弟就是我的本家兄弟!”
这个本来没有一丝希望的执行难案,最终峰回路转,有了完美的结局,陈小弟难掩内心的喜悦:“更关键的是,他们两家人都有了生活的希望,做法官最神圣的感觉莫过于此。”
“小弟是我们的主心骨”
“办那个案子,人都瘦了十几斤!”谈起“白茶案”,熊虹先声夺人,“烟戒了七八年,那会儿又复吸上了!”
听着妻子的数落,陈小弟憨笑不答,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,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,时光也在陈小弟娓娓讲述中倒转……
前些年,仁首镇政府招商引入王月庆开发白茶基地,需租用象湖村沙洲组的林地。沙洲组是个“空心村”,只剩老人和孩子留守。为让“外商”引得进、留得住,镇政府指派了多名镇、村干部帮着协调签订合同。
最终由5名老人代村里人签订了合同,王月庆投资200多万元,种上了白茶。可等沙洲组外出村民一回来,事情就杠上了:他们称王月庆开发林地越了界,合同由人代签无效!
“每亩山林每年租金仅22元,租期一下定了40年,这还不如说是送给他呢!”村民们怒气冲冲,与王月庆协商不成后,他们诉至雷公尖法庭,请求终止合同,恢复林地原状,并一次性赔偿损失30万元。
陈小弟接下案子后,立刻联系王月庆,可王月庆说了句“这个事你还是问仁首镇政府吧!”就“啪”地挂了电话。
陈小弟只得到镇政府了解情况,后他审理查知,所租用的林地原是沙洲组与某林场的联营山,按法律规定沙洲组根本不具备诉讼主体资格。案情再简单不过,依法显然该驳回诉讼请求,可陈小弟担心:要是驳回了,村民们哪会善罢甘休?
果不其然,消息一传出,村民们的情绪瞬间被“引爆”:
“顾老板不顾老表,你们这是狼狈为奸!”
“干脆炸死那个姓王的算了!”
看着村民们群情激愤,陈小弟担心事态失控,引发群体性事件,就到茶厂找王月庆协商,可只得到一句:“这帮农民穷疯了,想敲诈,他们找错了人!”
双方如此“不可开交”,陈小弟寝食难安,没几天工夫,就面容憔悴、胡子拉碴;实在无法排遣,就又抽上了烟。
陈小弟绞尽脑汁,最终认为,解铃还须系铃人,还得先从沙洲组的老人们入手。
沙洲组地处丛山深处,与外界沟通的只有一条泥泞的小路与河上一个简陋的竹筏。第一次去时,正值春寒料峭,大雨又冲走了竹筏,陈小弟只得挽起裤腿,脱下鞋袜蹚过没膝的河水,到村中挨家挨户走访。
留守老人本都在气头上,可看到陈小弟一身泥泞的样子,又有些感动,逐渐打开了心门,答应跟外出的年轻人联系,做做他们的思想工作。这让陈小弟开始看到一丝曙光!
此后,陈小弟又多次徒步到沙洲组,不厌其烦地与村民反复沟通,直至他们透露最心底的想法。
在摸清大部分村民的最低诉求后,陈小弟梳理出几个“久攻不下”的外出村民,“逐个击破”。从靖安到南昌,从南昌到常州,一路奔波,一路风尘,个中艰辛,难以尽说。
陈小弟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常州之行。那天陈小弟开车和同事急赶800多公里直奔常州,半途刹车失灵,失控的汽车冲向护栏,幸好驾驶经验丰富,临危保持冷静,才躲过一劫。事后,陈小弟戏称这一段经历为“极速惊魂”,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同事,至今回忆起来,依然心惊肉跳,有劫后余生之感。
刚到常州,陈小弟就牙龈肿痛,腮帮子肿成馒头一般大,在常州的三天里他粒米未进。尽管如此,陈小弟也并未耽误一分钟办案。他捂着下巴,奔走在常州的大街小巷,真是不在谈判桌上,就在去谈判的路上……
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村民中最摇摆不定的两人,也同意签字。与此同时,陈小弟多次联系镇政府,为王月庆争取各方面扶持,尽量减少他的损失。最后,王月庆同意了村民们提出的条件。
签完字的那天晚上,镇政府摆了酒,村民轮番给陈小弟敬酒,用最质朴的行为表达内心的感激,不胜酒力的他最后喝得烂醉!
“小弟是我们的主心骨,要不是他,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办!”
“有时,基层法官面临的矛盾也很棘手,但只要敢于担当,不怕辛苦,多动脑筋想办法,很多难题还是可以破解的。”陈小弟用这句话作为总结,他的口气就似乎是在说着一件极为寻常的事。